●著名學者金耀基(中)、葛劍雄(左)日前舉行對談。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供圖
●金耀基與葛劍雄教授與讀者互動。 蔣湖 攝

對讀書人來說,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之一,無非是和心儀的同道中人品茗對坐,縱論天下,共話桑麻。如果是兩位早已聲聞天下的學者不期而遇,有緣坐在一起華山論劍,又會碰撞出怎樣的思想火花?

日前,著名學者金耀基與葛劍雄聚首一堂,在《閱讀的力量與大學之道:在數(shù)字時代重尋人文精神》講座中,以「閱讀」為經(jīng),以「大學之道」為緯,帶來了精彩分享。●文: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湖

這兩位學者,一位「90後」:今年2月度過90大壽生日的知名社會學家、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金耀基教授。金教授被公認為「中國現(xiàn)代化研究第一人」,人人尊稱金公,在香港文化、學術、教育界的德高望重地位,已毋須筆墨介紹,有涵蓋學術、散文、政論、書法等多種書寫在內(nèi)的各類著作傳世。

一位「80後」,1945年出生的葛劍雄教授。葛教授是當代中國歷史地理領域最優(yōu)秀的學者之一,1978年考入復旦大學歷史系,師從譚其驤院士,1981年獲碩士學位,1983年獲得博士學位,中國內(nèi)地最早拿到文科博士的兩位之一(另一位是周振鶴),長期從事歷史地理、中國史、人口史、移民史等方面的研究。被時代耽擱,33歲才踏入學術之門的葛教授,後來的人生不可謂不精彩:「能寫《統(tǒng)一與分裂》這樣普及型的著作,也能撰寫六卷本《中國移民史》這樣的皇皇巨著;能讓復旦史地所保持頂級學術水平,也能在政協(xié)參政議政、諍諫時事,還能做電視嘉賓和微博大V……」葛教授曾任全國政協(xié)常委,以參政議政盡責著稱。2024年3月被香港中文大學(深圳)聘為圖書館館長,由此長居深圳。

一位「90後」,一位「80後」,年雖高但活力猶在,不僅健步如常(葛教授當晚還遠飛非洲),思想之深刻、濟世之情殷,更是愈老彌堅。於是,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社長甘琦女士的慧心巧思之下,4月24日上午,兩位教授來到上環(huán)集古齋一間馨香素淨的雅室裏坐下,而一眾從本港乃至深圳北京等聞訊而至的文人雅士,也以掌聲和笑聲,恭聽智者的妙談高論。

讀書之樂

他們豐富的閱讀人生,當然是對話的重頭戲,兩人都有滔滔不絕的話要講?!笇ξ襾碇v,閱讀永遠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?!菇鸸φ勛约旱淖x書緣起:「我從小聽過一個說法:幾天不看書,就會面目可憎,所以我盡可能地培養(yǎng)自己的讀書習慣。」他有一個獨得之秘:「鼓勵大家買書,根據(jù)閱讀興趣,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圖書館。」他開玩笑:「買書確實費錢,有的書很貴,但買了書不看那才是最貴的?!菇鸸倌陼r代喜歡梁啟超和胡適文章,梁啟超的筆鋒常帶感情,胡適則說理清澈,這兩位對他迄今仍有影響。中學時期臺灣著名現(xiàn)代派詩人紀弦為其國文老師,更培養(yǎng)起對古典文學的濃厚興趣。在臺大法律系圖書館自修讀書的經(jīng)歷,則為他後來的學術之旅奠定根基。

葛劍雄也分享閱讀給自己帶來的快樂?!肝业睦蠋煟ㄗT其驤先生)已經(jīng)說了:我們真幸福啊,有文化,老了肯定有看不完的書。讀書過程中我確實取得了很大樂趣,如果一天完全脫離了知識,失去了長期形成的人文情感滋養(yǎng),我覺得這一天恐怕就是白過了。」成長於內(nèi)地那個特殊年代,葛劍雄的閱讀經(jīng)歷則特殊得多。當時圖書非常匱乏,找不到書看,更沒錢買書,租書就成了葛劍雄當時的閱讀來源之一?!干虾S幸环N小書攤可以租書,一分錢可以看一天,兩分錢可以晚上帶回去,明天再還?!钩踔卸昙壟既豢吹搅恕杜r怠芬粫拥靡煌砩隙紱]睡著:「那時剛到青春期,對人生有點迷茫,突然看到了牛虻這麼一個生動的人,他的人生故事,對我有很深影響?!沽硪槐緞t是《第三帝國興衰史》,文革時期只在幹部內(nèi)部發(fā)行的著名灰皮書系之一。「不僅這一晚沒睡,第二天還是睡不著:原來這些事都在破壞人類文明,都是喪失了理性。從此我開始從新的角度看歷史和現(xiàn)實。」後來葛劍雄寫過一篇文章—《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》。

金公閱世深矣,對閱讀與時代、國家、民族的關係,早有洞見:「我去過劍橋以後,感覺到閱讀跟一個文明的水準很有關係。從有沒有閱讀習慣,可以看出一個國家、民族的文明程度。現(xiàn)在的問題是,有時一個民族有很多人、很些書是被強迫去閱讀,這個民族就喪失了閱讀的快樂。而閱讀的快樂沒了,思想會變得貧乏。對個人來講,成長過程中如果能讀到各種書,長大後會比較包容,與世事萬物都比較容易相處。」

禁書與英文閱讀

談到禁書這個話題,兩人都興致勃勃?!笗钆碌氖潜唤?,但是往往被禁止的書,是被人看得最多的。一個民族如果什麼書都可以讀到,這個民族的前途一定是好的。如果書籍能被自由出版,一個社會必然會走上健康之路。」金耀基介紹了他成長時期的禁書狀況:「臺灣那個時候禁書很奇怪,凡是大陸有名的就會被禁,像社會學家費孝通的書就被禁了。但後來也印了出來,怎麼做到的呢?把『孝』字拿掉,就『費通』好了?!?/p>

葛劍雄也補充了一則逸聞,是歷史學家、元史專家蔡美彪告訴他的:「他的書臺灣也印了,也是把中間的『美』字拿掉,蔡先生還自己幽上一默,這真是『掠人之美』啊?!怪v到這裏,聽眾無不捧腹,特殊年代的苦澀之笑。

兩位都談到了英文閱讀的重要性?!赣⒄Z不是英國人的英語,也不是美國人的英語,是全世界人的英語?!菇鹨鶑那嗄陼r代留學開始到中大教書育人30多年,「差不多80%以上書籍看的是英文」,「中英文都已變成吸收知識的重要工具」。

葛劍雄從特殊年代走來,更認識到外語的可貴。他從小就有語言天賦,青年時代跟著上海的官方廣播學習外語,至今仍能俄語、日語、法語脫口而出,可見當時記憶之深刻。他能以大齡青年身份考上研究生,跟他英語成績上佳不無關係。不過對這段記憶,他一覺得幸運,「要不是鄧小平的政策,我就沒機會了,算是趕上了最後一趟班車」;亦覺得苦澀:一個人有無成就,天賦和努力固然重要,時代機遇更重要—遇上一個荒誕的時代,多少人的青春就那麼荒廢了。

時間過得真快,兩位智者的對話,從容坦蕩,果然是珠玉四濺精彩紛呈,在他們或是輕描淡寫,其間的睿思和妙語,則讓旁聽諸位應接不暇,心神蕩漾??上Ц嘣掝}未行展開即已曲終奏雅,這樣的雅聚不知何日再啟。內(nèi)地曾流傳一個詞「兩頭真」,形容上一代知識精英,在逾越了難以言說的中年時代後,青年和老年都保持了真摯動人的生命歷程。這兩位「年輕」的80、90後,如此真氣流露,酣暢淋漓,或讓習慣說「躺平」的後輩們,看到了榜樣和希望。